母氏劬勞

盧昭雯

詩經裡有一句“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我隨父母離開臺灣赴美國移民時﹐高一上學期才剛開學不久﹐還沒精讀詩經﹐不太懂為什麼句首是“哀哀。

“哀哀”﹐就是父母生下我們那天起﹐就註定得不斷操心﹐擔憂﹐甚至流淚。我的父母有四個兒女﹐姐姐從小就很乖卻不愛吃飯﹐母親總是拿著一碗飯追著她餵﹐直到小學三年級。但她一路考第一名﹐當模範生﹐在北一女中時名列前茅﹐在高雄醫學院牙科也表現出色。現在她和姐夫在板橋執業﹐十分忙碌﹐還每天到療養院陪伴臥床的父親﹐風雨無阻。爸爸從前寵愛這乖巧的長女﹐他老人家可沒看走眼﹐沒白疼她。

哥哥生下來就是美男子﹐轟動嬰兒室。他不幸在十四個月大時﹐由於褓姆的疏忽大意﹐跌落床下﹐頭部受重創顱內出血﹐日後變成智障兒。但他在母親的循循善誘下﹐中文也有小學程度﹐智商大約相當於七歲兒童﹐他愛主﹐主更愛他。每個月的政府津貼支票一來﹐他就吵著要請牧師吃飯。琴瑟團契有聚會﹐他就叫著﹐“媽媽去開會﹗”母親幾年前受台灣同鄉會表揚為模範母親﹐不是因為養出了三個博士﹐而是養了一個博“土”。 母親上臺接受表揚時﹐幽默地說﹐“我有四個孩子﹐三個博士﹐一個博土。”接下來唱“耶穌愛你”﹐向同鄉們傳福音。哥哥肯定是母親最擔心的孩子﹐但是神的恩典夠用﹐將來一定有出人意料的安排﹐只是目前天機不可洩露﹐無可奉告。我常常為哥哥禱告﹐也勸母親要信靠神的帶領﹐不要逼弟弟一定得要求未來的媳婦和他們同住﹐害弟弟每次相親﹐女方都落荒而逃。

弟弟是一位愛主又愛人﹐行公義好憐憫的公辯律師。他三歲就會看“健康世界”雜誌﹐說久婚不孕的表姐是輸卵管阻塞﹐把她嚇一大跳﹗他從史丹佛大學拿到歷史及電腦工程雙學位後﹐又畢業于柏克萊加大的法學院﹐在Cisco一陣子後﹐從小崇拜“包青天”的他﹐夢想有一天能當法官“盧青天”﹐為人伸張正義﹐於是辭職到Stockton當公辯律師。母親在最擔心的是他的婚事﹐不時對他疲勞轟炸﹐他還是天天通勤﹐不離不棄。

我小時候對父母有些不滿﹐覺得他們不重視我﹐爸爸愛姐姐﹐媽媽愛弟弟﹐哥哥又需要額外照顧﹐我是多餘的。我以為我愛歐巴桑﹐而她也愛我﹐但是勞資關係往往不長久。以為可以讓老師愛我﹐卻一路坎坷﹐只有林老師包容我。長大以為會有白馬王子愛我﹐卻也各個不歡而散﹐惡言相向﹐於是小小年紀﹐投入丈夫的懷抱﹐讓他擦去我的眼淚﹐無魚﹐蝦也好。感謝主卻賜給我一隻可靠強壯的大龍蝦﹗我現在家庭美滿﹐事業順利﹐母親卻沒放鬆對我的愛。我的子宮肌瘤﹐使我貧血﹐母親一直要我吃﹐吃﹐吃﹐愛得太多﹐(也吃得太多)﹐我就嫌她煩﹐勸她“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把她煮給我的菜﹐分給我的助手們吃。 我深信﹐身為女人﹐要受生產之苦﹐是夏娃阿媽的原罪的代價﹐姐妹們該順服的。我開玩笑對母親說﹐“我是女生您都那麼頭痛了﹐如果是男的﹐八成當了黑道大哥。 您要感謝主﹐不要碎碎唸。 我現在貧血都還恰北北(臺語﹐潑辣也)﹐以後停經就得常常捐血﹐才不會中風死翹翹。您要為我代禱更年期早一點來﹐好加入您們老女人的行列﹐帶您去遊山玩水。”母親又好氣又好笑﹐只得瞪眼。

媽媽﹐願主賜福保守您﹐長命百歲﹐等我和哥哥陪您“壽終正寢“﹔但如果神要我獨自接手照顧哥哥的任務﹐我也義不容辭﹐您不要擔心﹐神的恩典夠用。牙科太忙碌﹐我該退休就退休吧。請求主賜亮光﹐給您信心﹐不要再為難弟弟﹐高抬貴手吧。

——寫于2008年母親節前主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