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和安東尼

何加琦

瑪麗來到加護病房時，完全不能自主呼吸，四肢無法動彈，只有一雙美麗的大眼 睛，有時會一眨一眨地眼淚汪汪。她初入院病發危急之際，我並沒親自照顧她，只聽同 事說，她是個22 歲的年輕黑人，有兩歲及五歲兩個小孩。因為嗑藥、古柯鹼等引起腦幹 中風。我照顧她時，情況已略穩定，她已能局部自主呼吸，能微笑或眨眼來回答“是” 與“不是”的問題。

瑪麗的先生每天都來看她，是個厚實的建築工人。拉著她的手，絮絮叨叨的講家裡 的事，拿著兩個小孩的照片，在瑪麗的眼前比畫。講了講，瑪麗的眼淚就從眼角流下， 混著口角涎下的口水，滴滴答答在脖子邊濕了一片。她的先生一邊手忙腳亂的擦她的口 水眼淚，一邊擦自己的眼淚，又惹得呼吸器的警報聲大叫，我急奔過來，一邊吸痰、擦 淚、擦口水，一邊遞衛生紙給她先生，望著那兩個可愛的的孩子的照片，難過的淚也快 流下來了！就是那時候，我開始唸聖經給病人聽的，因為瑪麗的床邊留著一本她先生帶 來的聖經，就放在她的兩個可愛的小孩照片旁邊。我唸我十分喜愛的詩篇121 篇1-2 節： “我要向山舉目。我的幫助從何而來。 我的幫助從造天地的耶和華而來。” 7-8 節：“耶 和華要保護你、免受一切的災害．他要保護你的性命。你出你入、耶和華要保護你、從 今時直到永遠。 ”

那時我們剛從外州搬來加州，事事都在適應之中。去城中這間醫院工作，並非我的 意願。在這之前，我在心臟科加護病房工作了將近八年，自己喜歡也習慣心臟科的病患， 但神並沒有垂聽我的禱告。幾家要錄用我的單位，都不是以心臟科專長的加護病房。這 在有10 年經驗，護士短缺的情況下，對我是不可思議的。我在轉換工作，一向是無所不 利的啊！神的旨意卻非如此，祂攪動我安然舒敞的窩，必有祂的旨意，只是愚拙如我， 當時並不明白神的旨意，嘟嘟嚷嚷，埋埋怨怨地去上班。心臟科的病患一般比較“乾淨”， 沒有那麼多管子。而城中這家以腦神經、車禍外傷為主的病患比較“複雜”，許多管子， 支支節節，口水痰液到處都是。在照顧瑪麗之時，我向神求了一年，神都不搭不理，也 不為我開一扇門，任我嘟嚷，也不讓我去所謂比較“乾淨”的心臟科。

最後一次看見瑪麗，是她的先生推著她，坐著輪椅來告別的。她還是需要氣切管及 氧氣，但已能自主呼吸，口水還是滴在嘴角，流到脖子，眨著一雙大眼，歪著嘴，向我 微笑。加護病房的病人來來去去，我記得的病人並不多，但瑪麗及她先生離去的背影讓 我十分痛心。當晚上完小夜班回家，我一一親吻三個小孩睡得紅紅的臉頰，聽著先生均 勻的呼吸聲，我覺得自己十分幸福，也開始有一點點懂得神的旨意。

但是我還是繼續注意心臟科的招人啟事，還是彆扭著神不願為我開路。每天禱告和 神討價還價地，我的屬靈生命走到死蔭幽谷。不只是工作上，整個加州的大環境和文化 是如此不同於東部。我每天一邊感謝神賜給的一切，一邊卻也每天不願完全順服信靠， 每天尋問神，這是祢的旨意嗎？等待是何等辛苦啊！我還是照常上班，也東奔西跑地去 別家醫院面試！但都在最後一刻，沒有神賜的平安，沒去他家醫院上班。

安東尼的入院給我無比的震撼，他是個27 歲大的Youth Pastor，專門於音樂事工， 因腦幹中風而入院。他的腦幹中風比瑪麗更壞，連眨眼睛都無法控制，無法像瑪麗的眨 眼，眨一下表示“是”，眨兩下表示“不是”。腦幹中風的病人，大腦也許部分受損， 也許無損，所以也許神智清醒，卻是呼吸心跳都得依賴維生系統，手腳不能動彈，不能 言語，這是一種最可怕的中風，真是生不如死。瑪麗是因古柯鹼引起，而安東尼卻無因 可尋，他一來不煙不酒，二來沒有高血壓、糖尿病等疾病，三來病發前毫無徵兆，四來 忠心愛主，五來……‧我的疑問愈多，人也愈來愈軟弱。安東尼的媽媽每天都來，每天 花極長的時間在床邊禱告、讀經。安東尼的兄弟姊妹、表哥表姐表弟表妹、教會的朋友、 小朋友、信主的、不信主的，統統都來床前流淚禱告。每個人都來到主前迫切禱告，連 那些離開教會的也回到教會，因為大家都愛安東尼，他是個多麼可愛，多麼愛主，多麼 愛人的年輕人。

那陣子我常常照顧安東尼，我常常和先生孩子們提及安東尼，我也天天為他禱告。 我心裡很焦急，我還沒找到方法和安東尼溝通，他連“是”和“不是”都無法用眨眼來 溝通，只見他眼淚一滴滴的從眼角滑下，我真是無能為力。有一天我幫他抽痰時，他緊 閉眼睛，似乎極痛。我問：“安東尼，如果你痛就張開眼，如果不痛就繼續閉眼”。安 東尼張開眼望著我，只不過一眨一眨的不能控制。我試了幾次，張眼表示“是”，閉眼 表示“不是”，他雖然無法控制眨眼，但他可以控制張眼或閉眼。當我和安東尼確認這 是可以溝通的方式時，他的眼淚又流下來了。對別人，張開眼睛是何等輕而易舉之事。 對安東尼對我，這是神的恩典，神垂聽我的禱告，也許，這也是安東尼的禱告，我可以 “猜對”安東尼要什麼了，感謝主。

我寫了一張指示貼在安東尼的床頭，和同事分享與安東尼溝通的方式。至少我們可 以猜出安東尼的基本需要，譬如痛不痛、餓不餓、冷不冷之類的簡單問題。安東尼的媽 媽每天都來到他的床前禱告，我們常常分享彼此的軟弱與神的恩典。在安東尼的苦難中， 她感謝神因安東尼而帶回許多親戚朋友回到主前，作了美好的見證。卻也有許多疑問及 傷痛。兒女是神賜予最美好的產業。我們雖知道我們只是世上暫時的管家，凡事有神的 旨意，卻是多麼地難以割捨及交託。那段日子，安東尼媽媽是我屬靈的伙伴，我們彼此 扶持，彼此代禱。苦難之中，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向神質問，神的憐憫和慈愛在何方？

神在她的靈修以一段經文憐憫她，約伯記30:20-21，約伯向神質問：“主阿、我呼求你、 你不應允我．我站起來、你就定睛看我。你向我變心、待我殘忍．又用大能追逼我。” “約伯記38:4，神回答約伯：“我立大地根基的時候、你在那裡呢．你若有聰明只管說 罷。 ＂

是的，全能的創造主，祂有絕對的主權，祂創造宇宙萬物之時，我們在那裡呢？我 們的信靠順服其實常常都不是百分之百。神憐憫安東尼的媽媽，神也憐憫我，我感謝神 我能照顧安東尼，陪他及他的家人走這一段最艱辛的路。而藉著彼此的扶持，我的軟弱 也得剛強，我不再嘟嚷勉強地去工作。瑪麗和安東尼都是我來矽谷前兩年照顧的病患， 為什麼在他們年紀輕輕就得這種最可怕的中風，而安東尼的中風又更壞於瑪麗的，我實 在也不解。我只是滿心感謝，神賜我這份特權來照顧這些神愛的，十分特殊的病患，也 賜我特權，能聆聽家屬的傷痛，陪他們走一段路。我們的神是信實的，阿門！

我再也沒到處找心臟科的工作，一直到去年這家醫院結束營業為止。才轉到其他醫 院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