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惑之年的反省

                                                                                                           盧昭雯

  “污穢的言語﹐一句也不可出口﹔只要說造就人的好話﹐教聽見的人得益處。---以弗所書四 章29節

我從小就愛說話﹐母親描述我還包著尿布時就已經滔滔不絕﹐常逗得大人們捧腹大笑。上小學一年級時﹐經常因為上課時講話﹐被老師罰站。二年級時﹐換了另一位級任老師林幽玉女士﹐因為原來的蔡老師受不了我太愛發問﹐就把我這個燙手山芋扔給林老師。林老師對我的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態度﹐耐心包容﹐當我發問佔用太多時間時﹐她就叫我寫下來﹐下課再交給她﹔而上課時說話的問題﹐她也很有智慧地解決了﹕每週二下午四點固定講一個故事給全班的小朋友聽﹐時間以下課鈴響結束。

剛開始我覺得這個“任務”簡直太容易了。我愛看書﹐父親又不吝於買故事書﹐小小的我﹐早已“飽讀詩書﹐滿腹經綸”了﹐說故事﹖沒問題﹗四個月下來﹐我滿足了說話的慾望。有時別班的老師嗓子發炎或累了﹐也向林老師“借”我去他們班上說故事﹐簡直讓我出盡了風頭。又過了三個月﹐我的童話故事“用”完了﹐就開始講主日學聽的聖經故事﹐而且為保存故事的“原汁原味”﹐還要翻聖經細讀。 感謝主﹐帶領我這個被蔡老師“淘汰”的問題兒童﹐轉到林老師班上﹐不但造就了我愛看聖經﹐上課也不再講話﹐小朋友們又愛我﹐有幾個還跟著我一起去教會上主日學﹐信了主。也感謝林老師﹐她使我一年級時受到的傷害得到醫治。(其實受傷害是自作自受。)

漸漸的長大﹐演講比賽﹐作文比賽﹐辯論會﹐美術比賽﹐校刊編輯...都有我的份。我開始驕傲﹐自以為多才多藝﹐就不專心學業﹐也不像小時候那麼愛讀聖經。 我咬文嚼字﹐引經據典﹐跟同學說話時﹐對方若觀點不同﹐我就伶牙俐齒地把對方駁倒至啞口無言﹐甚至得理不饒人﹐乘勝追擊,消遣對方﹐使人哭笑不得﹐還自認聰明才智可媲美徐文長。神光照我看見自己的罪﹐教我一一向同學認錯(簡直要我的命﹐我跟神討價還價了好久﹐結果受到更多更嚴厲的管教才順服)﹐才修復了一些友誼。

卻有一個凶悍的同學﹐心靈剛硬不願信主﹐而且她發現有一句“緊箍咒”﹐對付我很管用﹐那就是“你們基督徒怎麼這樣﹖不是該學耶穌的樣式﹐打不還口罵不還手嗎﹖”從此我被她壓制(bullied)﹐伶牙利齒卻無用武之地﹐而她的于取于求我都照給﹐她要我幫她作功課﹐畫圖﹐考試時讓她抄答案﹐我都不敢不照辦﹐就怕她說我不像基督徒﹐沒愛心。那時要是多讀聖經﹐多裝備﹐一定不膽怯﹐而且不會那樣笨笨的被她利用。其實我當時枉作爛好人是害了她﹐日後她高中聯考名落孫山﹐考五專時又差點考不上﹐要不是她的歌聲太美妙﹐考術科時﹐感動臺南家專音樂科的老師錄取她﹐她的學科是絕對遠不及格的。主真是憐憫她﹐更憐憫我﹐否則我就成了害她一輩子的大罪人。

高中有一位歷史老師名字很逗笑﹐他姓戴名乃照。開學第二天上歷史課﹐戴老師自我介紹時﹐我已笑到快把午飯噴出來了﹐他狠狠地瞪著我﹐我心想﹐戴老師啊﹐誰教您的令尊當年把您的名字取成這樣﹐也不考慮幾天就急著為您報戶口﹐被人笑一定不是第一次﹐您已經四十多了﹐也不自己改個名字﹐或學古人起個字啊號的。想著想著﹐我那不安份的筆﹐就在課本內頁畫了起來﹐一個身材火辣﹐臉孔卻像戴老師的美女(臉不太美)﹐穿著比基尼泳裝在做日光浴﹐旁邊一首打油詩﹕“開封有個包青天﹐臺北有個戴乃照。青天大人不畏權﹐乃照先生不畏寒。  包拯大人威名傳﹐乃照之名笑聲揚。莘莘學子全省來﹐高中首選北一女。  歷史課程之泰斗﹐學姐首推戴乃照。”寫著就傻笑起來。

本來舞文弄墨﹐想拍老師馬屁﹐不料老師早已站在我的桌旁﹐瞪著我完成“曠世奇文”。  在那幾秒鐘﹐空氣似乎凝固成冰塊了﹐我的頭皮發麻﹐全身僵硬﹐等著被“審判”。  戴老師一把搶去我的課本﹐太陽穴青筋跳動﹐說﹐“這位同學﹐ 跟我來﹗” 我們走過那似乎沒有終點的長廊﹐到了訓導處﹐我的心臟像要停止了。  戴老師啞著嗓子﹐交待訓導處的兩位女職員(當時我以為她們也是老師﹐嚇死了)﹐如何處置我﹐就回教室去上課。其中一位比較和氣的“老師”﹐告誡我﹐“喂﹐妳知不知道﹐戴老師最介意的就是人家用他的名字開玩笑﹐妳真是不清楚狀況﹐也敢闖這麼大的禍﹗”另一位滿臉青春痘的“老師”板著臉說﹐“戴老師簡直太沒度量了﹐每次都抓學生來﹐都記小過﹐新生都嚇死了﹐一天到晚抓﹐抓一百個他也還是叫戴乃照嘛﹗不會去改名字﹖”那時她那滿臉青春痘﹐面無表情的臉﹐在我看來真美﹗

我忐忑的問她們﹐“老師﹐妳們要怎麼處罰我﹖訓導主任會來嗎﹖“她們都大笑﹐”小妹啊﹐我們不是老師﹐是職員。妳的小case﹐才不用麻煩主任。戴老師常常都這樣﹐不用怕﹐頂多小過一支而已。“我大哭起來﹐”啊﹐慘了﹗我爸爸前天才帶我來臺北﹐他要是知道了﹐一定馬上又要來﹐阿姨﹐拜託﹗不要記我小過﹐我爸爸從屏東來很遠﹐他醫院又很忙﹐拜託﹗拜託﹗...“她們笑得更厲害了﹐”妳不要記小過﹐是要記大過嗎﹖“那位滿臉青春痘的小姐問﹐”妳爸爸是醫生﹖哪一科﹖“

”小兒科。“

”噢﹐那沒用﹐不會治療青春痘。“

”我爸爸很會治療青春痘﹐阿姨﹐妳看﹐我的臉是我爸爸給我打針﹐擦藥治好的。“

”騙笑呃(騙瘋子﹐臺語)﹐小兒科的醫生哪會治痘痘﹐我看妳是沒長過。“

”阿姨﹐真的﹐我爸爸很棒﹐很會治療皮膚病。“

”我不相信。“

”妳不信﹐我打電話叫我爸爸來﹗“

”打啊﹗“

”可以用電話嗎﹖“

啊﹐中了激將法﹗真笨﹗

我這傻瓜居然主動撥電話給爸爸﹐護士一聽到我的聲音﹐馬上就去叫父親接。

爸爸問也不問﹐就吼﹐”妳闖了什麼禍﹖“

我立刻淚流滿面﹐泣不成聲﹐青春痘小姐就接過去﹐向爸爸報告他頑皮女兒 被記過了。我聽見爸爸在電話的另一端咆哮﹐然後摔電話。 青春痘小姐嘆氣﹐”都這樣﹐幾乎所有的家長都這樣。不是兇我們﹐就是兇小孩。”

爸爸當天晚上到了﹐先揍我一頓﹐第二天帶著我到學校辦休學。我一夜沒睡﹐無法停止哭泣﹐爸爸說我國中三年從來沒用功過﹐考上簡直是僥倖﹐現在被記過﹐丟臉丟到家了﹐回屏東算了﹐反正繼續留下以後日子也不好過﹐而且像我那麼吊郎噹﹐以後也是跟不上別的同學﹐以後又不見得能考上好大學....

爸爸說的話﹐比打我更痛﹐難道在他心目中﹐就算我跟姐姐一樣考上一女中﹐我還是那麼一文不值嗎﹖

移民/小留學生辛酸路---化了妝的祝福

離開了無緣也無顏再唸下去的一女中﹐三個月後﹐父母帶著平庸的我和資優的弟弟﹐到洛杉磯移民。又過三個月﹐他們不得不回屏東﹐因為眾多的病人要看爸爸﹐不喜歡看代班的醫師。臨上飛機前﹐爸爸冷冷地說﹐“讓妳來美國﹐是妳沾妳弟弟的光﹐便宜妳了﹐好好照顧他﹗”

後來我才知道﹐姐姐當年心中不平﹐也是因為我這頑皮﹐不用功的妹妹﹐能到美國受教育﹐而她那標準的乖乖女﹐模範生卻得留在臺灣完成大學學業。然而血氣方剛的我﹐一肚子憤怒﹐不反省自己﹐卻自憐成為弟弟的小保姆﹐女佣人﹐被父母利用了﹗

白天﹐我努力用功﹐吃力地在全是白人同學的莎士比亞文學課﹐一字一字查字典﹐慢吞吞地讀和寫作文﹐偶而偷看梁實秋大師翻的中文版“莎士比亞全集”以便了解劇情。  但要寫作業和排演﹐還是要老老實實的讀英文﹐模仿英國口音。回家放下書包就洗菜﹐切菜﹐準備晚飯﹐淘盡心思﹐要做好吃營養﹐變化多端的菜餚﹐哄挑嘴的弟弟吃。弟弟的身高﹐體重﹐每個月都得向爸媽報告的。晚上弟弟睡著後﹐我再繼續挑燈夜讀美國歷史和微積分。有人笑問﹐“你們臺灣來的不是數學很棒嗎﹖幹嘛也得那麼用功﹖”但他們有所不知﹐臺灣的高中﹐也要到高二才學微積分 ﹐而且我在臺灣時﹐一直以為將來大學要考乙組(文科)﹐於是沒在理科下太多功夫。

感謝主的管教和帶領﹐辛苦的高中最後兩年課業﹐繁忙瑣碎的家事﹐教會的事奉(小教會﹐每位同工都要多作工)﹐像烈火一樣﹐把我的刁蠻﹐任性﹐不順服﹐幾乎全燒光了。我強調幾乎﹐ 因為老我是得天天對付的﹐絕不會一瞬間完全死去。

弟弟在我琢磨廚藝下﹐長得又高又壯﹐還三天兩頭邀他的小朋友們﹐放學來我們家吃晚飯﹐我燒的菜﹐得越來越大鍋﹐但看到弟弟有“食客”們作陪而胃口增進﹐我就悄悄的把心中嘀咕的抱怨釘死﹐埋葬。神很幽默﹐祂派這些十來歲的小壯丁們來吃空我家的飯鍋﹐讓我在服事這些同為小留學生的孩子們時﹐臂力和耐心漸漸成長﹐也感謝祂和我們父母慷慨的供應﹐以至於有能力買足夠的菜煮給小“食客”們吃﹐並安慰他們父母不在美國的寂寞。後來我經常負責教會的午餐(第一次是十七歲時)﹐原來神早已安排我被磨練﹐才有裝備。

貞曾姐﹐請赦免我剛到本家時沒和妳同工煮午餐﹗我考慮太久了﹐結果後來教會改成外買午餐﹐也好﹐否則妳太辛苦了。明知可為卻不為﹐我心中一直覺得虧欠。

高中時﹐盼望神呼召我唸神學院﹐但神卻帶領我大學修音樂﹐後來研究所唸牙科﹐祂確實要我事奉﹐只是不容許我用言語教訓人﹐因為我的老我還沒死透﹐自以為幽默的言語﹐在小組還能被弟兄姐妹的愛心包容﹐若牧養教會﹐恐怕無法面面俱到而不傷人。音樂和牙科﹐都需要耐心﹐定性﹐用一雙手慢慢雕琢。我願順服愛我們的天父﹐聽祂的命令﹐用這雙又粗又短﹐靜脈滿布的“巧手”(憔悴的手)﹐服事需要的人群。相信只要先求祂的國和祂的義﹐至于我和我的家都要事奉祂﹐祂必賜我的家人一切所需﹐包括管教。